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辣香从三十年前飘来

文、图/ (英国)尤 琪


作者简介:尤琪,现居住于英国伦敦,欧洲华文笔会会员。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和东京大学法学部,分别获得法学学士和法学硕士学位。2022年开始文学写作。

走进超市的玻璃大门,哇,果然如网上盛传的那样——人头攒动!

赶着置办春节年货的人,似乎又比去年多了两倍!不过,最近几年,有哪一年没有比前一年更拥挤更热闹呢!虽说每年都有新的中国超市开张,但新店的增长速度似乎总赶不上购买者的增长速度。每开张一家,必定熙来攘往;采购的人群,也不再尽是华人。我平素为节省时间,多数时候跟朋友合伙网上团购,但在春节前夕,还是喜欢直接来到超市,加入购物的涛涛人流,就好像只有在这种摩肩接踵的环境,才能感受到过年的气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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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了五分钟,终于等到一辆空出来的购物车,我急忙接过来,推着在人群和车流之间穿梭逶迤,碰碰撞撞好几回,终于来到了干货佐料货架前。眼睛上下一打量,发现“老干妈”“辣妹子”“饭扫光”等成品辣酱,已经荡然无存,只有在货架最底层,一包包品牌不详的干辣椒堆放得稳稳当当——它们显然不是最受青睐的食材。我想了想,拿起两袋放入购物车,接着又碰碰撞撞拐到炊具器皿货区,果然,很快就看到了我要想找的玻璃罐子。这种储存食物的玻璃罐子,模样呈小冬瓜的形状,与三十年前母亲用的那两个罐子相差无几。我取下两只,放在了先前装进货车的那两袋辣椒边上。

但愿,今晚从厨房里飘出的辣香,跟三十年前的一样。但愿,今晚用这两袋辣椒做出的味道,跟三十年前的一样。

三十年前……


去北京的前一晚,母亲熬夜忙到凌晨。

辣香从厨房飘来,在我梦境里缱绻氤氲,令我沉迷眷恋,不忍方醒。可是,有滋有味的睡梦终究还是被隐约的咳嗽声和喷嚏声敲叩,变得深深浅浅、恍恍惚惚。炒辣椒和舂辣椒,是两道既辣又呛的苦活儿,怕是母亲生恐吵醒了我,也奈何不了阿嚏不断、咳喘不停。翌日,上路去火车站前,她把两个小冬瓜似的玻璃罐子用塑料纸一层一层包严实,再套上橡皮筋固定稳当,确认密封得万无一失后,掖在新买的单人棉被中间。最后,她将胀鼓鼓的、像裹了新生婴儿似的棉被,塞进一个尼龙编织袋里,郑重其事地叮嘱我:“一罐拌面,一罐下饭。”

那两个玻璃罐子,按母亲的区分法,一罐是辣椒油(她叫海椒油),另一罐是辣椒酱(她称海椒酱)。辣椒油罐子的下半截,沉淀着浸透了菜油的辣椒粉,上半截,浮泛着醇厚酽郁的红油,红油上,漂漾着一层厚厚的白芝麻。而那瓶辣椒酱的内容,还更要丰富一些,制作工序也更为繁琐:先是在石擂钵里,将炒糊的辣椒合着蒜瓣,砰砰咚咚地捣碎后,再放进滚烫的油锅中,加入脆肉丁、酥黄豆等提味品搅拌炒制而成。

那个尼龙编织袋,装着保暖用的棉被和解馋用的辣椒两件生活物资,成为我第一次离家出门最重要的行囊。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,我小心翼翼把它放置在小桌板下面。它那红黄蓝白四色线条交织而成的格子花纹,粗拙简朴,色彩斑驳,就像那时的我,也像我那时的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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遵义街景


从遵义到北京的车程有多久?是两天两夜还是二十四小时?硬卧车厢的床铺逼仄硬冷(而且不甚清洁),有没有硌得我全身酸疼?看着窗外向后飞逝的风景从叠叠山峦过渡到广袤平原,我十八岁的脑海里,憧憬着怎样的美好未来?描绘着怎样的人生蓝图?这些景象,犹如风雨中皱褶密布的湖面,早已模糊不清。唯有那两个装满辣椒、藏掖在棉被中间的玻璃罐子,时常在记忆的幽潭中浮现,宛如越是经历风雨的冲刷、色泽越发鲜丽夺目的玉石。

其实,那次离家以后,我再也没有真正地回过家。

许多年以后,我发现自己每到一个新国度,每去一个新地方,总是不由自主去寻访当地的农贸市场。每次徜徉在这些农贸市场中——无论是法国乡村的周末集市,还是土耳其的香料巴扎——抓住我渴求的目光,止住我搜寻的步履,诱惑我捻起一个看了又看、或抓起一把闻了又闻的,永远是辣椒这种最不珍异、最不稀缺的食材。

这样的执拗是从何而来?按理说,磕磕碰碰走过了悠悠岁月,酸甜苦辣咸也都尝过几遍,味觉该是已与年龄和心境同步,抵达了以清欢为人间至味的淡泊阶段。然而,只要一看到那红红黄黄的颜色,闻到那辛香浓烈的气味——无论新鲜的还是烘干的,整个的还是粉碎的——甘津的滋味便在舌尖蔓延,记忆的涟漪也在心底漾开,一波一波,一圈一圈,须臾之间,仿佛产生化学反应似的,扩散为一种笼罩全身心的渴求。

三十年后的现在,我知道了:这种嗜好和渴求的产生,与那两罐辣椒息息相关。


离开家乡前,我早已被松糯鲜香的饮食习惯宠坏。放学后最解饿的小吃,是羊肉粉和脆臊子米皮,上学前最中意的早餐,是街边小摊上滚烫的糯糍粑和黄糕粑。那段时间,我土生土长的味蕾,似乎对北方面食颇为排斥。到了北京的第一晚,母亲和我住在驻京办事处的招待所,晚饭为图方便,就近去了隔壁的面馆。看到我愁眉苦脸地捏着筷子,把一碗炸酱面掇来捣去却死活不往嘴里送,母亲回到招待所,取来那两个玻璃罐子,不由分说地吩咐:“拌上些海椒,你就吃得下了。”

第二天新生到大学报到。宿舍很小,六个人一个房间,舍友们带的生活用品都简单到最低限。当我拿出那两个玻璃罐时,大家无不投以惊诧的目光,仿佛意外看到了奢侈大件。我把两罐辣椒放置在门边的桌子上,它们不卑不亢地与六个保温水瓶并排一列,虽然十分显眼,但也没引起北方省份的舍友们更多的兴趣,直到有一天,对门宿舍的一个湖南女同学来串门。那位同学一看到玻璃罐子,哇啊一声惊呼,水汪汪的大眼睛霎那间烁烁闪光。我赶紧表现友好和大方,打开罐子请她品尝。她拿来一个勺子,舀了满满一勺辣椒酱,也不拌饭,也不就菜,“哧溜哧溜”全咽下去,白圆圆的脸上漾起酒窝,犹如品尝人间珍馐。围观的舍友们啧啧称奇,不知谁故意起哄:“常言道,四川人不怕辣,湖南人辣不怕,贵州人怕不辣。你俩说说,到底谁更辣、谁更牛?”我抢在所有人之前开腔,振振有词地说,不怕辣和辣不怕表述的是人体机理,属于浅层次生物学现象,而怕不辣则暗示渴求和情感,涉及基因,指向灵魂,层次深远,因此结论当然是贵州人最能吃辣。我说得不容置疑,那劲头不像是在争当“吃辣第一”,倒像是在捍卫身份主权。

后来的日子里,每当回忆起这一幕,我都会禁不住摇头嗤笑自己的幼稚浅薄。幸好,湖南女同学很聪明,没跟我辩论。毕竟,来自全国各地的莘莘学子中,确确实实只有我一人,带着两罐辣椒奔赴梦寐以求的校园;毕竟,她还惦记着再吃几勺我玻璃罐里的美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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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节花灯


在北京吃了四年面食后,我东渡去了东瀛,西行去了美洲,辗转到了英伦。在父母家人无可奈何的目光里,我命中注定是远走他乡的游子,在家乡日月山川沉默的注视中,我是被逆向的风卷携而去的云,越飘越远。


留学的最初几年,我基本做到了每年回家一次。每次回家被问起想吃什么,我思来想去(或者不假思索),一律要求那几样以辣椒为主的家常菜。但是,待那些菜摆上桌后,我却并不急着大快朵颐,也不马上狼吞虎咽,好像点上这些菜品的目的,是为了品尝一碗碗的蘸水,欣赏一碟碟的臊子。看到拌得红红绿绿的折耳根,童年时跟在邻居哥哥姐姐的后面、去山坡野地挖折耳根的时光,穿梭到眼前;闻到辣子鸡的辣麻浓香,当年外婆饲养的母鸡孵化的小鸡,在乡下老家院子里咕叨叽唧、遍地觅食的情景,再一次闪现。

学业完成后,工作渐忙,生计渐累,我回家的次数渐少。后来,儿子快要出生了,于是母亲兴冲冲地赶来。她第一次出国,恨不得把家里的宝贝全搬来,除了大包小包的补品,还带来一大袋干辣椒和一大袋辣椒粉。她一边从行李箱里掏东西,一边不无遗憾地说:“可惜不能带新鲜海椒。要不然,我还可以给你做酒糟辣椒和糍粑辣椒。”听她这么一说,花样繁多的辣椒品目,如视频回放似的在我脑海里旋转起来:醋辣椒,糟辣椒,蒜辣椒,糍粑辣椒,豆豉辣椒,油辣椒,牤辣椒,泡辣椒……啊啊,不过是想象中的图像而已,竟然辣香扑鼻,口齿生津!

几年后,女儿也出生了,母亲又抖擞起精神,高高兴兴赶来帮忙照顾。这回,她带来的竹荪笋干等山货特产中,自然也没少掉两大包辣椒。我喉咙酸酸的、眼睛湿湿的,嘴上却干巴巴地说:不是跟你讲过了嘛,不用带,现在超市都有卖了。她不理我,继续絮絮叨叨,说她带来的是摘下来不久、上飞机前才晒干的“新鲜”干辣椒。她还颇具权威地断言:“你们这边的超市,哪个会有朝天椒、灯笼椒和牛角椒这些好品种嘛!”

再后来,母亲累了,走不动了,不再适宜坐飞机出远门。不过,每年春节之前,我会收到她寄来的包裹。包裹里,一袋袋的茶叶之间,总会挤放着两包干辣椒,一包整个的,一包碾碎的。

就这样,一年又一年,一包又一包的辣椒,留住了我味蕾上的故乡味道,守住了我心灵上与故乡的血脉牵连。


随着小家庭的成长,我跟锅碗瓢盆的纠缠频繁起来,与油盐酱醋的交情也日益加深。尝试过林林总总的佐料后,我发现自己最钟爱的一种,还是辣椒。我把它当作以不变应万变的万能食材,总在橱柜里储备几瓶。丈夫儿女不算正宗贵州人,但他们的味蕾,经历每天从厨房飘出的辣香的熏润,也发生了变化,渐渐也偏好起辣味来。我偶尔尝试新菜谱却不幸弄巧成拙时,便往热油里丢几粒辣椒,或起锅时添一勺辣酱,顷刻,无味变有味,腐朽化神奇,全家皆大欢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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仿佛是预感到今后整整三年,回乡之路将被封锁似的,我在2020年元旦后春节前,匆匆忙忙回了趟老家。趁老同学聚餐和亲戚们请客的间隙,我独自悄悄跑到老城区溜达。昔日下几滴雨就泥泞不堪的老街道,变成了干爽的石板路。以往杂乱地拥挤在路两旁的粉馆、小摊和铺子不见了踪影,取而代之的,是一间间红墙黛瓦的体面店铺。我从步行街这头走到那头,又从那头走到这头,尝一口陈家的霉豆腐,吃一碟沈家的水豆豉,在每一家店铺前流连,跟每一个店主搭讪,什么都想买,又不能什么都买。犹豫半天、权衡一阵,最后,挑选了两包干辣椒,放进了返回他乡的行囊中。当时只是凭着直觉,挑了故乡的最有个性的特产带回到定居的他乡,没想到,那两包辣椒,三年中,给乏味的厨房增添了浓烈的香味,给冷寂的日子点缀了红色。

今年的春节,我要用在伦敦的中国超市买来的辣椒,做出当年母亲为我炒的那种辣椒油和辣椒酱。但愿,味道跟三十年前相差无几。